《樹魂》演出劇照。新華社 發(fā)
時下的話劇和影視劇改編或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的居多,表達當代題材的現(xiàn)實主義佳作較為難得。因為離現(xiàn)實生活越近的題材,越容易受到挑剔和質(zhì)疑。貼近現(xiàn)實生活的創(chuàng)作要避免人物表面化、臉譜化處理,需要深度塑造人物形象,展現(xiàn)鮮活的情感故事,人物性格要真實,情節(jié)沖突發(fā)展要合理,才有可能達到一定的藝術高度。準確地把握這種分寸感,成為當代劇作家創(chuàng)作的核心能力之一。近期我觀摩的劇作家黃昌勇創(chuàng)作的話劇《樹魂》,似乎回應了我上述的判斷。一年前,他跟我聊起《樹魂》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思路時,我是有所遲疑的。而觀摩之后,我有點吃驚,因為《樹魂》以情感飽滿、故事生動、語言形象準確、人物情節(jié)真實而富有藝術高度打消了我的遲疑。
《樹魂》的敘事時空分別為20世紀30年代、新中國成立初、改革開放以來這三個歷史時期,橫跨近一個世紀。為了避免空洞的宏大敘事,三個歷史時期需要合理鏈接,進而串起整個故事展開的邏輯關聯(lián)和時空結構。劇本分別設計了與三個時代對應的內(nèi)容對象作為序曲,開場是紅軍號手挺身而出,用嘹亮的軍號引走了準備殺人燒山的匪兵,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主人公林守根和山民賴以生存的山林。紅軍號手并未安排真實演員出場,用意象化的人物和特定的行為方式,就有了明確的時代指稱。同時,紅軍號手牽動著林守根一輩子的感恩之心,成為林守根的精神路標,為林守根一生執(zhí)著堅守山林埋下了歷史與心理的伏筆。貧困是第二個歷史時期山民們面臨的最大困難,脫困是民間最大的需求。最簡單的就是靠山吃山,最為粗野的就是砍樹換錢。惡性輪回,樹基本砍光,也就走到了路的盡頭。劇中插入了一個磚瓦廠事件,顯然是為了表現(xiàn)更多山民的脫困選擇意識與行為,但依然是挖山和砍樹的營生。第三個歷史時期開始,改革開放,絕處逢生。民間智慧得到政策的加持,命運的齒輪開始朝著正確的方向啟動。脫困與感恩,讓林守根冒著風險承包山林,由此他不但蹚開了一條活路,也終于成為自己命運的掌控者。山民樸素的智慧,從為了脫困植樹到最后的守林護林,完成了人物自我的合理蛻變。
《樹魂》用活了三個符號性的物象。首先是紅軍號手犧牲后留下的殘存軍號。軍號具體又抽象,因為背后是紅軍號手的犧牲付出,隱含著一種精神性隱喻?!稑浠辍钒才跑娞柍鰣隽巳?,串聯(lián)起整部劇事件發(fā)生過程,也提供了林守根思想和行為發(fā)生的邏輯依據(jù)。第一次是開場嘹亮的軍號聲救下山民和山林;第二次是人們瘋狂砍樹,紅軍號手墓將不保時,林守根上山從紅軍墓拾回殘存的軍號,被質(zhì)疑私藏金銀財寶;最后一次是揭開紅軍號手的身份之謎。畫龍點睛的三次出場,產(chǎn)生懸念的軍號超越了具體的物,賦予了精神性意義,并被刻印在林守根的執(zhí)著信念中。為此,林守根在感恩中多了一份精神寄托,并每每成為他力量的源泉。
劇中家狗花花的設計是最為成功的。家狗是林守根一家家庭情感的溫馨紐帶之物,作為家庭成員之一,用不同于人類的方式,讓彼此建立起一種默默的情感關聯(lián)?!稑浠辍芳彝_突的爆破口,就是家狗花花突然“失蹤”,成為家庭變故和情感沖突的導火索。林守根的大兒子林長青決定放棄讀大學,留下來幫助父親管理林場,把上學的機會給了弟弟林長茂。林長茂為了攢錢去北京讀書,狠心地偷偷賣掉花花并隱瞞了這一事實。家狗花花“失蹤”,導致林家發(fā)生重大變故,母親和大兒媳吳梅執(zhí)意出去尋狗,途中遭遇泥石流,母親不幸去世,大兒媳落下殘疾。
這個巨大的意外,成為家庭情感沖突的驅(qū)動點,同時注入了極富敘事張力的家庭情感沖突的兩條邏輯線索:一條是凸顯家庭貧困壓力與情感維系之間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的矛盾。世俗家庭繞不過去的經(jīng)濟壓力,在林長茂獲得去北京讀大學的機會時,十分現(xiàn)實地凸顯出來。當時的林長茂除了賣掉家狗,似乎別無他法。當然,這也成為最后林長茂學成歸來用知識反哺山村、修復家庭情感關系的潛在理由。另一條線索是家庭遭遇意外,反而堅定了林守根和林長青父子的堅韌意志。林長青的留下,才有了他吸引畬族姑娘幫助采茶,從經(jīng)濟上補貼林守根植樹計劃的可持續(xù)進行。當然,這也為劇中畬族歌舞進場建立了一個通道。家庭成員在困境面前不同的選擇和價值依歸,從側(cè)面展現(xiàn)出家庭關系的某種復雜性與脆弱性,以及世俗情感在物質(zhì)現(xiàn)實沖擊下的掙扎與無奈。
樹作為《樹魂》的主體敘事目標物,是核心對象物,沒有樹就沒有山林,就沒有林守根們生存的場所。但是山林遍地,話劇要成功表達,需要獨特內(nèi)容建構獨特的故事,需要建構以樹為魂的空間張力。因此,《樹魂》中的樹就成為戲劇大背景,人物和場景轉(zhuǎn)化時的最合適的時空之物。對樹的敬畏之心,就體現(xiàn)在人們植樹護樹的具體行為之中。軍號的精神象征性、家狗的日常情感性、樹的自然神性,三種符號在《樹魂》中有機使用組合,打開了該劇強大的舞臺敘事張力和藝術表達力。
生態(tài)是時代議題,守護山林就是守護生命?!稑浠辍分械牧质馗⒘珠L青、林長茂、吳梅、林苗苗,還有畬族姑娘們,他們都是普通的山民,他們都經(jīng)歷過砍樹、植樹、守樹的艱難過程。但他們真實感人的家庭和人物故事,他們樸素而又深刻的信念,值得尊敬。在日常生活中踐行生態(tài)和生命的大主題,其崇高的意義就是在充滿煙火氣的山民的求生與感恩之中建構的。
《樹魂》的時代性和藝術性價值,也在于此。
(作者系同濟大學教授、上海戲劇學院客座教授 ■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