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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眼睛》:看到開始,看到盡頭

2024-06-21 10:32 來源:文匯報

《閉上眼睛》劇照。

電影的第一個畫面是花園里的雙面雕像,這是羅馬神話里的雅努斯,掌管開始和終結(jié),一張臉回望過去,一張臉眺望未來。

西班牙導演維克多·艾里斯今年84歲,他的第一部長片《蜂巢幽靈》完成于1973年,第二部長片是1983年的《南方》,之后是1992年的《榅桲樹陽光》,《閉上眼睛》是他時隔30年的最新長片,這部電影成了凝視著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雅努斯”,看到開始,看到盡頭。

電影開始于1940年代中,蓋世太保撤出法國,然而隔著比利牛斯山的西班牙仍被弗朗哥掌控。一個私家偵探被請進一座隱世的莊園,主人是在法國避難的西班牙猶太富商,他請偵探去中國尋找他流落在上海的混血女兒,唯一的線索是一張女孩持扇的照片。這部看起來很懷舊的年代劇戛然中斷,觀眾發(fā)現(xiàn)這是戲中戲,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因為拍攝半途,男主角不告而別,從此失蹤。電影擱淺,被封存在制片廠的倉庫,導演也離開電影界,以翻譯和寫小說謀生,隱居在海邊的漁村。20多年過去,一檔電視節(jié)目重新發(fā)掘這樁“懸案”,導演就此重逢了消逝的時光、殘存的記憶以及電影的遺骸。

《閉上眼睛》有讓人眩暈的開場,仿佛奧遜·威爾斯那輩人的遺失杰作。戲中戲的謎底很快被揭示,2012年的馬德里街景出現(xiàn)在鏡頭下,簡潔的線條、大面積冷色調(diào)的色塊以及玻璃幕墻的反光,畫面褪盡柔和的顆粒感,急轉(zhuǎn)直下,溫度是冷的,節(jié)奏也是。戲中戲的電影片名《告別的凝視》,這個名字是過于明白的隱喻,電影這種藝術(shù)形式、這個媒介就像故事里被尋找的少女,它是凝視的對象,也是告別的對象——對電影里的導演米蓋爾是這樣,對現(xiàn)實中的艾里斯更是,米蓋爾是艾里斯的鏡像,是他在大銀幕上的代理人。

為了回應(yīng)電視節(jié)目組的攝制要求,米蓋爾去制片廠和剪輯師的家里尋找20年前拍攝的兩卷膠片,20年過眼煙云,電影業(y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電影的形式、制作和傳播方式都翻篇了。留在膠片上的電影,那部《告別的凝視》以及此類電影,都是時間的遺跡。上了年紀的剪輯師的私人庫房如同電影考古的田野現(xiàn)場,“正片”“負片”“聲音拷貝”這些名詞有如蒙塵的考古名詞。“我們把它放到聲畫機上瞧瞧。”老剪輯師的這句臺詞會勾起多少老電影人的愁緒?全世界的洗印膠片的技術(shù)廠陸續(xù)關(guān)停、轉(zhuǎn)型,為數(shù)不多的“聲畫機”被私人收藏或收入電影博物館。一個脫離電影工業(yè)幾十年的導演和一個留戀膠片的剪輯師抱頭自嘲是“工業(yè)的遺骸”,他們回憶銷聲匿跡的男演員胡里奧,感慨他曾經(jīng)風華絕代,轉(zhuǎn)瞬風流云散,悲嘆“他最大的問題是無法面對年老”。兩個老人的對話機鋒暗藏,句句議論演員的成就和隕落,又句句語帶雙關(guān),作為藝術(shù)形式的電影,作為特定媒介的電影,在這二三十年的境遇何嘗不是類似?

但《閉上眼睛》所表達的并非落寞的怨懟。電影進展到三分之一,導演米蓋爾找到胡里奧的女兒安娜,昔日的少女已是中年婦人,她帶給米蓋爾一張他和父親都是小伙子時的合影。這張照片清晰地充滿畫框,米蓋爾的畫外音回憶他們年少的往事,然后,鏡頭轉(zhuǎn)向安娜,長久地停留在這張帶著歲月痕跡卻依然美麗的臉上。整部電影里最驚心動魄的片段出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的這個女演員也叫安娜,她出演的第一個電影角色是《蜂巢幽靈》里的小女孩,當鏡頭凝視著她的臉,在長時間的特寫畫面上,57歲的她的哀矜神情和她7歲時惶惑的模樣是重合的,50年的痕跡在這個女演員的身上是清晰的,同時,電影壓縮了50年,讓此刻和過去同在。這是一段也許只能在大銀幕前感受到驚人效果的影像,這是一個老導演的自戀和鄉(xiāng)愁嗎?并不是,而是藝術(shù)家強烈地渴望留住時間,整部影片的信念在這里格外清晰,它在意的是影像和記憶、影像和時間的哲學關(guān)系。

電影里,命運和講故事的人們開了個玩笑,電視節(jié)目播出后,一個地處偏僻小城的養(yǎng)老院社工找到米蓋爾,她認出消失的胡里奧是養(yǎng)老院收留的一個失憶的老人。米蓋爾趕到養(yǎng)老院,他確認了胡里奧的身份,因為他的隨身物品里有一張從片場帶走的道具照片和一顆國王的棋子。困惑的米蓋爾和療養(yǎng)院醫(yī)生討論,胡里奧是主動地舍棄了他的前半生并如愿變成“沒有記憶的人”,還是遭遇意外和病變成了這個模樣?其實這個問題的真相已經(jīng)不重要了,胡里奧突然從片場消失以后的“歷險”也不是重點,唯有此時此刻的現(xiàn)實觸目驚心,這個沒有記憶、沒有歷史、沒有身份認知的個體,他和世界僅剩的連接點是一張照片和一顆棋子,而這些是一部虛構(gòu)電影的道具。

電影可以負荷人間的記憶和歷史嗎?這是一個風燭殘年老導演疲憊的天問。在一座積滿塵埃的廢棄的小電影院里,從馬德里風塵仆仆帶著拷貝趕來的老剪輯師揶揄米蓋爾:“只有德萊葉的《諾言》里發(fā)生了起死回生的奇跡?!边@時我們發(fā)現(xiàn),那部未完成的電影拍了一頭一尾,在《告別的凝視》尾聲,奇跡發(fā)生了,走丟的女兒被找回,她無法阻止時間流逝和老父死去,但她給他帶來最后的情感慰藉。如剪輯師所預料,奇跡沒有降臨胡里奧,他迷失在現(xiàn)實和虛構(gòu)之間,喪失自我認知的他看不到過去,也失去未來,但他看著他認不出來的20年前的自己,淚如雨下——這個畫面構(gòu)成一個老導演的天鵝之歌,如果電影像雅努斯那樣掌管人間歷史的開始和終結(jié),那么它看到的全部過去和未來終將定格于感情,如果電影終會隨記憶、歷史被時間帶走,至少還有感情能被喚回。(記者 柳青)


編輯:梁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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