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綸鵬
盡管電視劇《潛行者》從名稱上就標明了自己的諜戰(zhàn)劇身份,但其最主要的敘事焦點并不是在燒腦的反間情節(jié),也并非臥底的忍辱負重,而是在孤島時期(1937-1941)上海暗流洶涌的社會大背景下,以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為基礎展開的人物個性與革命任務。
可以說,《潛行者》在諜戰(zhàn)劇經(jīng)典《潛伏》《風箏》《叛逆者》等之后開啟了新的“家庭敘事”結構,在斗智斗勇斗抗壓的審美疲勞下,加入了“家庭斗爭”模式。這種新的嘗試顯然吸引了“合家歡”觀眾,但也不可避免削弱了諜戰(zhàn)劇核心的類型要素,沖淡了應有的快節(jié)奏、強刺激、重反轉的觀劇期待。此外,雖然加入了重頭家庭戲,但在女主設置、兒童角色、文化表征上還是沿襲套路,鮮有突破。
成也“家庭”,敗亦“家庭”
“杜鵑啼血,飲冰前行”。潛行者從來不是一個秘密的符號,而是極端斗爭環(huán)境下刀尖行走的絕命者。在《潛行者》這部劇中,主線就是1941年我黨地下工作者“杜鵑”打入汪偽特工總部76號,以情報處副處長方嘉樹的身份周旋在日本、汪偽、國民黨之間,為了信仰而戰(zhàn),為了國家而戰(zhàn)。
三棲特工,危機四伏?!岸霹N”方嘉樹其實有三重身份,為三面間諜,既是76號的情報處副處長,又是國民黨軍統(tǒng)銀狐小組的隊員,終極身份是代號為“杜鵑”的共產(chǎn)黨員。按理說,這么一個身兼多職的角色應該如履薄冰,繃緊的弦一刻不放松。但黃曉明飾演的杜鵑卻顯得過于輕松,很多時候還帶著其綜藝中標志性的咧嘴笑。也難怪,畢竟他在劇中大部分的壓力不是來自諜戰(zhàn)與潛伏,精力都耗在處理復雜的社會關系,尤其是家庭矛盾上。
方嘉樹不僅一舉一動都在多方勢力的監(jiān)視下,還面臨四面楚歌的親朋之間的聯(lián)系——湖北老家忽然出現(xiàn)的前妻陶玉玲,她現(xiàn)在不僅是我黨聯(lián)絡人,要和方嘉樹假扮夫妻,還與地下黨上級老趙成了未婚夫婦;與陶玉玲一起來的還有她與方嘉樹的兒子方子睿、老趙與前妻的女兒樂言;方嘉樹在76號的頂頭上司、情報處處長葉興城,陷入了和方嘉樹、蘇雅露的三角戀;蘇雅露是軍統(tǒng)派出潛伏76號的,她深愛方,卻不得不和葉興城曖昧,期望策反這個情癡;任人唯親的76號幕后大Boss李力行,這個老狐貍和葉興城是連襟,對方嘉樹不僅有工作懷疑,更因袒護家人對方嘉樹天然排斥;陶玉玲隨后能執(zhí)行任務成功,不是因為認識別人老婆,就是借故上門討伐小三。幾乎所有的工作關系、革命斗爭都轉換成了家庭矛盾。能想象到的家庭內部的一地雞毛,包括二婚組合、孩子上學、情人上門等都成了推動情節(jié)的重要元素,也變成了潛伏任務的重要解決方案。
所以,劇中諜戰(zhàn)的敵我生死搏斗被置換成了家庭中的關系維持和情感調和。而家庭劇的幽默瑣碎,家長里短,則帶來該劇風格上的變化。第二集方嘉樹就“喜當?shù)?,隨后又陷入各種三角關系:方嘉樹、陶玉玲、老趙的家庭三角關系;方嘉樹、葉興城、蘇雅露的戀愛三角關系;方嘉樹、葉興城、李力行的工作三角關系。葉興城知道方嘉樹的小名叫六子,于是給自己的小狗取名叫六子。方嘉樹和“小三”蘇雅露私聊,打趣“情人約會,不要罵原配”等等,不按套路出牌的家庭情感與經(jīng)典諜戰(zhàn)氣氛構成了巨大反差。
這種創(chuàng)新安排一開始的確讓人眼睛一亮,觀劇終于可以不用那么提心吊膽,關鍵時候總有“家人”協(xié)助,但隨著劇情不斷深化,諜戰(zhàn)的斗智斗勇幾乎都被化解得悄無聲息,該有的緊張刺激和國家大義成了某種“合家歡”。《潛行者》本身對于家庭戲是既愛又恨的,一邊反復強調“干革命要切斷所有社會關系”,如蘇雅露所言“危機環(huán)伺,身邊不留親人”,結果又是如李力行形容方嘉樹的“私事特別復雜”,這顯然是最大諷刺。
其實,《潛行者》中以家庭戲切入諜戰(zhàn)劇并非首創(chuàng),此前我們在《潛伏》中也看到過假夫妻、真同志的模式。但該劇加入太多枝枝蔓蔓的情人、孩子、連襟和叔嫂關系,沖淡主線,情感上也失去了像更經(jīng)典的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李俠和何蘭芬之間的相濡以沫、相互配合、革命愛情貫穿抗日和解放戰(zhàn)爭。
因為家庭這條線的喧賓奪主,眾多角色陷入“清官難斷家務事”泥潭,不是蛻變?yōu)椤皯賽勰X”,就是忽然“降智法”,造成了太多情節(jié)漏洞和感情虛偽。比如葉興城每次都能發(fā)現(xiàn)方嘉樹的疑點,這不是靠職業(yè)素養(yǎng),更不是憑堅定信仰,完全靠著戀愛中的嫉妒與敏感。葉興城一開場是一個極其嚴謹?shù)娜耍瑸榱吮苊庀臃讣偎?,他都必須臉蛋和胸口各開一槍,非常嚴謹而陰森的反派。可他一轉身就變成了多巴胺的犧牲品,理智喪失,判斷全無。他一開始就猜對了方嘉樹是“杜鵑”,不是聰明,而是吃醋,愛情的力量真是“強大”。
諜戰(zhàn)劇中的家庭該怎么演?
家庭糾結,身份多重,人物勾連,應該是諜戰(zhàn)影視的加分項。革命者并非生活在真空,也必然在家國風雨、社會關系中得到歷練,看清真理,堅持信仰。上世紀30年代的經(jīng)典小說、電影都是榜樣:老舍的《四世同堂》《風云兒女》《一江春水向東流》中“小家和大家”的矛盾,“舍小家,保大家”的情懷,家庭中的革命家在歷史的洪流中堅定最正確的選擇。
相比之下,《潛行者》則顯得有些膚淺和市儈。而且,該劇雖然用家庭矛盾置換了敵我沖突,卻又沒能真正處理好在家庭戲中占有相當?shù)匚坏呐院蛢和@兩類角色。
劇中女性角色雖然生動,性格各異,但還是陷入“兩女雙面”、互為鏡像的模式,最關鍵是沒有突破“大男主”的操控。蔣欣飾演的童養(yǎng)媳陶玉玲的張力在于農(nóng)村人的憨純,甚至有些執(zhí)拗愚笨,“老家媳婦”的虎妞性格,屬于潑辣而聰慧的農(nóng)婦;萬茜演蘇雅露,美貌、才智與武功集一體,也有著雙重身份,配得上“獨立女強人”的稱號,和方嘉樹也是有來有往,相互欣賞。但這兩個角色都顯得臉譜化,幾乎都從男性視角去欣賞和界定,而且都是方嘉樹身邊的從屬人物。當下的諜戰(zhàn)影視作品有一個大問題就是充斥大男主,女性幾乎都是輔助型、點綴型,不是漂亮誘惑,就是家庭主婦。其實敵我斗爭史中有關露、沈安娜等紅色女間諜的光輝故事,值得挖掘。
陶玉玲帶來的子睿、樂言這兩個孩子更是直接成為敗筆。兒童角色的塑造本不是諜戰(zhàn)劇的重點,但如果發(fā)揮得好,會成為神來之筆,比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反特電影《皮包》和《秘密圖紙》中所呈現(xiàn)的那樣。然而在《潛行者》,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對于孩童的成人化塑造——如果說從偏僻之鄉(xiāng)來的小孩也知道電影《火燒紅蓮寺》《木蘭從軍》是一種文化攀附,那么小女孩樂言用裝腔作勢的大人語氣嘲諷方嘉樹和陶玉玲“說一千道一萬,你們倆就是要睡在一張床”讓現(xiàn)代成年人也不覺瞠目。不僅如此,樂言一會心思深沉,識大體,懂進退,一會感覺比頑童還無賴,吵著要見親生父親老趙,差點就把方嘉樹的底細暴露。
其實要問哪種國劇類型最令觀眾心心念念,諜戰(zhàn)劇一定榜上有名。重情懷,故事性強,觀眾多,但好劇少。這幾年的諜戰(zhàn)劇,缺的是諜戰(zhàn)劇的一股精神,尤其是民國諜戰(zhàn)劇,本就該蘊含著革命者的一腔熱血??上У氖牵搫∵€是缺了骨子里那股氣血。
(作者為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