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飛版《百年孤獨》中的烏爾蘇拉
馬爾克斯生前堅決反對將《百年孤獨》拍成電影,他無法接受好萊塢的英語演員在兩三個小時內演完這部哥倫比亞的民族史詩。為了嚇退萌生此意的片方,他和經紀人開出了天文數字的版權。保不齊依然有人愿意接盤,他和經紀人便坐地起價,或是提出一些荒誕的拍攝要求,比如電影必須完整再現(xiàn)整部作品,但每年只能放映一個章節(jié)、差不多兩分鐘,按此持續(xù)100年。“只要我能阻止,它就不會發(fā)生”,馬爾克斯始終沒有松口。
直到2014年馬爾克斯去世,《百年孤獨》都只屬于文學。2018年,流媒體巨頭網飛(Netflix)成功說服了馬爾克斯的家人,拿下了《百年孤獨》的影視版權。他們承諾將制作真正的Cien A?os de Soledad(西班牙語“百年孤獨”),而不是One Hundred Yearsof Solitude(英語“百年孤獨”)。他們將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而不是電影,全程用西班牙語演繹,不僅在馬爾克斯的祖國哥倫比亞拍攝,演員陣容也全是哥倫比亞人。
面對這部馬爾克斯曾聲稱“完全對立于電影邏輯”的文學巨著,網飛不會不知道對它的改編是一次對“不可能”的挑戰(zhàn),用編劇娜塔莉亞·桑塔的話來說:“將一部如此受眾人厚愛的作品搬上熒幕,是莫大的榮耀和巨大的責任,也是一種令人惶恐的自殺式嘗試?!钡栋倌旯陋殹房胺Q地獄級別的改編難度似乎也超出了網飛的想象,按照另一編劇卡米拉·布魯日的說法,劇改的強度“近似于讀了一個編劇博士學位”。
2019年對外宣布開拍、原定2020年開播的制作計劃整整推遲了四年才完成。單是復刻馬孔多這個曾被馬爾克斯形容為“永遠無法建造”的虛構小鎮(zhèn),就花費了數百名工人一年多的時間。為了充分還原小說的19世紀哥倫比亞風貌,劇組布景師走遍了哥倫比亞全國的古董市場收羅片場家具、移植了數十種樹木來復現(xiàn)加勒比海岸植物群;服裝設計師借助19世紀旅行家們繪制的和當時政府委員會存檔的圖紙,累積創(chuàng)造了數千件服飾?;仡櫧甑闹谱鬟^程,主創(chuàng)團隊笑稱仿佛上了一所“百年學?!?,因為他們不僅要走訪博物館、查閱地方志、咨詢歷史學家,甚至還上了數堂哥倫比亞歷史課,演員們還要操練當地口音、學會針線活和刺繡、習慣用墨水筆寫字。
網飛沒有透露總耗資,但整個拍攝涉及了兩萬余名群眾演員、更換了15個拍攝點、與150多個民間團體簽訂了數千件的手工制品協(xié)議,兩季16集的《百年孤獨》成為拉美歷史上最具野心、也是最昂貴的作品。
然而,這一切更像是一場豪賭,因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壯舉很有可能只落個“吃力不討好”的結局。更何況網飛這次面對的是《百年孤獨》。從恢弘的場景、到雜糅的敘事,從一家七代近40個主要人物、到消解了魔幻與現(xiàn)實邊界的故事情節(jié),這部被馬爾克斯稱之為“我在夢里發(fā)明的文學”,將文字構建想象空間的魔力發(fā)揮到了極致,將陌生化這個文學的標志性技藝演繹到了極致,將藝術對自然法則的違抗詮釋到了極致。
在世界文學史上,《百年孤獨》是現(xiàn)象級的存在。
它是馬爾克斯閉關18個月、每天抽掉60根香煙的產物,它帶領世界各地的讀者探訪了被內戰(zhàn)、殖民、香蕉共和主義裹挾的拉丁美洲,見證了一場失眠瘟疫,經歷了一場黃花雨,目睹了一位牧師在熱巧克力作用下懸浮起來。它和宗教一樣架起了從遠古神話到已知歷史的橋梁,和《伊利亞特》一樣哀嘆了不屈的榮譽感導致的不可控制的破壞力,和《神曲》一樣創(chuàng)造了令人信以為真的宇宙論,和《麥克白》一樣展現(xiàn)了人的野心如何被引誘而膨脹,和《堂吉訶德》一樣講述了一種執(zhí)念可以帶來怎樣的混亂。它在半個多世紀的大眾讀者中引發(fā)了披頭士一般的狂熱,迄今已被譯成50多種語言、暢銷5000多萬冊。它被托尼·莫里森、薩爾曼·拉什迪、朱諾·迪亞茲等職業(yè)作家奉為靈感繆斯,被評論家盛贊“不僅重新定義了拉美文學,而且重新定義了文學”。
如此種種,足以彰顯《百年孤獨》不可撼動的世界文學“圣像”地位。在它面前,網飛也顯示出足夠恭敬和謙卑的姿態(tài),因為任何具有編劇或導演個人風格的表達都有可能遭到文學純粹主義者的抵制,任何不忠于原著的改編都有可能被斥責為對經典的褻瀆。于是,在已上映的第一季八集中,我們看到的是網飛對《百年孤獨》貼身翻譯式的呈現(xiàn)。除了將原著時空交錯的多線程敘事改成了線性敘事,主創(chuàng)團隊對小說每一場經典橋段的演繹、每一幀經典畫面的重現(xiàn)都顯得小心翼翼,竭盡所能地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要旨視覺化地表達出來。
當堂吉訶德式的家族族長何塞·阿爾卡蒂奧正沉迷于煉金術,女兒的搖籃自己漂移了起來,我們看到的是他隨手拉了她一下,和那與其說是驚愕、不如說是被打擾分心而懊惱的神情;當馬孔多的居民在遭受“失眠瘟疫”后終于睡著,我們看到的是他們形態(tài)各異的睡姿將街道變成了一條蜿蜒的沉睡之河;當烏爾蘇拉死去兒子的血以一股溪流的方式穿過村莊,最終流淌到她的面前,我們看到的是惶恐不安的烏爾蘇拉從血中讀出不詳訊息的“第六感”。同馬爾克斯在小說中的描述一樣,當魔幻之事在格外日常的現(xiàn)實中發(fā)生時,有驚艷感,也有華麗感,唯獨沒有大張旗鼓的戲劇性。“盡可能地全然再現(xiàn)小說中的那種現(xiàn)實,讓角色‘不動聲色’地經歷那種被看作‘理所當然’的真實魔幻,以貼合原著對不可能發(fā)生之事的描繪,這是我們的指導原則”,導演之一的亞歷克斯·加西亞·洛佩斯如是說。
就忠實度和熒幕效果而言,網飛對《百年孤獨》的劇改堪稱教科書級別。
長久以來,《百年孤獨》被認為擁有一種與生俱來、深入骨髓的文學性“孤獨”,只能依附于馬爾克斯如獲神諭一般的文字。它的文學性“孤獨”既不同于《尤利西斯》的意識流書寫,也不同于《追憶似水年華》的模糊人物與散落情節(jié),而是根植于一種明確直接的講述,一種可觸可見的現(xiàn)實感,以及嵌套了豐富暗喻和典故的字里行間。因此,任何圖像化的表達會使它內在的敘事張力大遜其色,任何視覺化的詮釋會使它對讀者想象力的激發(fā)和如夢如幻的閱讀體驗大打折扣。
特別是在影視技術前所未有發(fā)達的今天,熒幕上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很容易淪為特效的傀儡,要么將“現(xiàn)實魔幻化”而產生令人抽離的輕浮效果,要么將魔幻與現(xiàn)實簡單并置而顯得做作、甚至愚蠢。也正因為此,網飛的主創(chuàng)團隊決定用有血有肉的真人演員,而不是后期制作加入的半透明幽靈來扮演困擾布恩迪亞家族的鬼魂,用成千上萬的真實/塑料花朵在片場鏡頭前真切飄落,而不是用特效來復現(xiàn)那場令人迷醉的黃花雨。聯(lián)合導演勞拉·莫拉·奧爾特加解釋了這樣做的初衷:“如果劇集中的這些奇妙場景看起來和其他部分一樣,會更有說服力,演員的體驗感也會是愉悅的,因為一切都在片場真實發(fā)生,不需要告訴他們去想象并不在那兒的東西?!?/p>
但話又說回來,忠實度并不是評判影視改編優(yōu)劣的金標準,因為文學和影視本就是兩種不同的講故事形式,各自獨特的表達機理成就了各自專屬的美學“孤獨”。事實上,盡管一直拒斥《百年孤獨》的電影改編,馬爾克斯卻是一個資深的電影愛好者。他自幼癡迷電影,曾專程赴意大利羅馬電影實驗中心深造,他教過電影課也寫過劇本,還在古巴創(chuàng)立了“新拉美電影基金會”并擔任主席。或許正是源于他在文學與電影的“兩棲”從業(yè)經歷,馬爾克斯堅持認為它們不可通約,它們無法相互轉換、更不能相互附屬。在他看來,在小說中講故事和在電影中講故事完全是兩碼事,把文學拍成電影,是對兩者藝術主體性的破壞,對文學和電影都沒好處?!拔蚁矚g在讀者和作品之間保留一種私人關系”,馬爾克斯說,他不希望文字的力量被聲效影像約束,不希望讀者對人物的自由想象固化于某個演員的面孔。
其實,倒也不必像馬爾克斯這么絕對。因為影視改編不是復活紙面印刷的文字,而是賦予文學另一種形式的新生?!栋倌旯陋殹分?,當吉普賽人把冰第一次帶到馬孔多,我們驚嘆于馬爾克斯力透紙背的描述:“一塊巨大的透明物體,里面含有無數針芒,薄暮的光線在其間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也同樣驚嘆于網飛鏡頭下的超凡奇觀,箱蓋掀開時寒氣氤氳的畫面如此唯美又如此鮮活,劇場般的光束聚焦與暗影組合更是營造出一種“啟示”的氛圍,不言中盡顯冰塊悠遠深長的象征意蘊。當馬爾克斯天才一般的文字具象地呈現(xiàn)于一種空靈的意境,作為讀者和觀眾的我們何嘗不是收獲了兩次《百年孤獨》的饋贈。
感謝網飛將馬孔多投射到我們的瞳孔,也是它讓我一次次取下書櫥里的《百年孤獨》,用不同方式不斷走進馬爾克斯創(chuàng)造的瑰麗世界。
(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 孫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