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在電影《喬妍的心事》的原著小說《大喬小喬》(張悅?cè)恢├?,喬妍姓許——因為在15歲那年,辦身份證的時候,她改成了姥姥的姓。在這部小說里,許妍和她的姐姐喬琳,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被困在戶口問題所引發(fā)的家庭困境里。她們的父母,將平生因此而來的遭遇,將無法化解的一腔怨恨,分攤在了姐妹倆羸弱的身軀中。“她們的不幸,最終都會成為爸媽伸冤的資本?!蔽乙恢庇浀每葱≌f時,被這個冷靜而酷烈的句子擊中的瞬間。
趙麗穎飾小喬
小說里,許妍和喬琳的父母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輩子也走不出命運的死循環(huán)。有意無意間,他們試圖把姐妹倆也按在泥潭里,一同沉淪。耐人尋味的是,妹妹許妍由于其不被承認的身份,反而得以在姥姥家長大。她憑著身上的那股勁(“想從人堆里跳起來,夠到更高處的東西”),至少在表面上掙脫了原生家庭的束縛,成了有名的主持人,而姐姐喬琳卻始終無法逃離既定的悲劇命運。兩姐妹在不同環(huán)境下長大,選擇了不同的人生路向。她們既清晰地感知到彼此身份地位的差異,卻也總是在對方身上看到另一種可能性——喬琳羨慕許妍的自由,許妍因為患病無法生育,也對身懷六甲的喬琳懷著難以言說的復(fù)雜態(tài)度。
《大喬小喬》在改編成電影之后,有了一個新名字:喬妍的心事——自始至終,喬妍都是喬妍,沒有姓過許。整部電影在情節(jié)走向和人物軌跡上,都與小說相去甚遠。也許,考慮到對傷痛的深度剖析是文字而非影像的專長,所以這一部分在電影里被最大程度地壓縮和淡化。姐妹倆復(fù)雜曖昧的關(guān)系也被簡化掉了光譜中的灰色地帶,剩下了大體上非黑即白的兩極——如此濃重鮮明的色塊,也許更適合在影像中凸顯?!吧矸荨钡暮戏ㄐ猿闪穗娪扒楣?jié)線上的矛盾焦點。為此,編導(dǎo)特意把故事發(fā)生的場域搬到近年影視劇最喜歡征用的頗具隱喻色彩的地名:云南和緬甸??邕^那道神秘的邊境,跟著于亮私奔的喬妍就可以義無反顧地把“喬妍”的身份留給上不了戶口的妹妹——她以為她失去的是有形的枷鎖,獲得的是無盡的自由。當(dāng)這個具有唯一性的“身份”在多年以后成為可以要挾大明星喬妍的軟肋時,這個故事就被激發(fā)出一系列更容易納入商業(yè)邏輯的連鎖反應(yīng):綁架與逃離,控制與反控制,戲中戲(在戲里演孕婦的喬妍與戲外當(dāng)真孕婦的姐姐,與當(dāng)年死于生育的母親的命運遙相呼應(yīng)),明星的自由意志與資本裹挾……
這是一個不失誠意的、試圖四角俱全的改編,你能看得出編導(dǎo)在努力遵循商業(yè)片邏輯的前提下如何小心翼翼地堆疊上文藝審美(如今這幾乎是擠進院線的惟一生存之道),比如攝影和音樂都比一般的行貨具有更大的野心。不過,《喬妍的心事》的結(jié)構(gòu)性問題也一樣明顯:作為全片情節(jié)線的重頭戲,綁架案及其反轉(zhuǎn)過程交代得過于含糊,前面的鋪墊越是遲疑盤桓,就顯得后面的收線越是潦草,連在一起就放大了整體節(jié)奏上的失衡。
辛芷蕾飾大喬
好在從小說到電影的改編之路上,電影在不得不失去某些文學(xué)性元素的同時,終究保留,甚至放大了小說中最動人的部分。因此,哪怕在后半部分一場接一場動作戲的縫隙間,我依然能在大銀幕上辨認出小說的精神內(nèi)核。我不得不承認,女性之間愛恨交纏、血肉相連的關(guān)系,固然在大銀幕上被削弱了復(fù)雜性,卻也表達得更直接,更強烈,更呼應(yīng)當(dāng)下的時代需求。
小說里原先構(gòu)成微妙沖撞的姐妹關(guān)系,在電影開頭就被簡化,或者說強化成了打著鮮明影像烙印的懸念——“誰才是真正的喬妍?”我甚至一度擔(dān)心,這樣強烈的沖突只能以陳舊的“你死我活”式宮斗套路收場。但是兩個女人之間不時自然流露的互相關(guān)切、唇齒相依的細節(jié),一直在緩緩地,悄悄地軟化那層看不見的堅硬外殼。廚房里留下的早餐,衣帽間里的拉扯,浴缸里嫻熟的擦背動作,交通事故中姐姐默契的挺身而出,都在積蓄情感爆發(fā)的勢能。當(dāng)剛剛出生的女孩兒再度落入喬妍公司的經(jīng)紀(jì)人沈皓明手中,眼看著又要像她的母親和阿姨那樣開啟被擠壓被利用被強制“互害”的人生時,女性的反抗終于突破了忍無可忍的臨界點——在那一刻,兩個喬妍,無論在身份上,還是在精神上,都合為一體。弱小如鴿的趙麗穎與壯碩如墻的黃覺在客廳里以命相搏,每一個抵抗的動作都像是在即將破碎的邊緣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支棱起來。那股力量來自另一個喬妍,來自在浴缸里啃甘蔗的辛芷蕾。在這一場戲里,趙麗穎在形體上的表現(xiàn),甚至比她那張美麗的、“經(jīng)得起特寫”的臉更有說服力和信念感。
于是,我們漸漸看清,這個故事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在并非嚴絲合縫的懸疑外殼下,包裹著探討女性普遍處境的企圖。在都市叢林生態(tài)里,無論是明星喬妍,還是草根喬妍,起初,都是憑著被剝奪和利用的價值才被卷入這場陰謀中的。明星經(jīng)紀(jì)人沈皓明、片方“金主”郁總與緬甸流竄犯的殊途同歸或許略有臉譜化,卻也在隱喻層面上達成了頗有喜劇色彩的反諷效果。在這個故事里,他們是把她們推向和解與醒悟的外部力量。她們最終意識到綿延了幾十年的心結(jié)有多么荒謬:究竟是什么,逼迫她們爭奪同一個“喬妍”的身份?后來,究竟又是什么,讓她們感受到共享同一個“喬妍”所獲得的雙倍的力量?甚至,當(dāng)這樣的感悟一層層傳遞到銀幕外的觀眾席上時,我們也或多或少地會代入“同一個喬妍”的痛切與釋然。這一刻,鏡頭語言傳達的正是小說中那段動人的表白:
“許妍說,你要是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當(dāng)初就不會那么希望了。喬琳說,我還是會那么希望的。我從來都沒覺得不該有你,真的,一剎那都沒有,我只是經(jīng)常在心里想,要是我們能合成一個人就好了。她握住了許妍的手。她的手心很燙,仿佛有股熱量流出來。”
至此,《喬妍的心事》對《大喬小喬》的改編,在商業(yè)邏輯與文藝審美之間艱難平衡的狹窄道路上,倒也閃現(xiàn)出一點意外的、頗具隱喻色彩的火花。
從簡·奧斯丁的《理智與情感》到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盲刺客》到費蘭特的《我的天才女友》,理想女性的完整人格似乎都是需要互為鏡像的一對拼合而成的。電影里的喬妍與她的姐姐(我甚至記不清電影里到底有沒有提過她在緬甸生活時用的是哪個名字),究竟有沒有可能像電影的烏托邦結(jié)尾所呈現(xiàn)的那樣,既保有獨立人格,又實現(xiàn)完美的互相救贖——這是個你可以不必深究,但萬一不小心想到,便會越想越深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電影能把這樣的詩意化結(jié)尾索性做得更虛一點,更明確地拉開與現(xiàn)實的距離,更巧妙地留下多重詮釋的空間,那么,《喬妍的心事》的深度,或許還會有再遞進一層的可能。
(作者為作家、翻譯家、評論家)
原標(biāo)題:從小說《大喬小喬》到電影《喬妍的心事》同一個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