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仿若是一個人的胎印,是與生俱來的。你以為你已經(jīng)忘掉了它,但實際上,它還緊緊地烙印在你的生命中。
在鄉(xiāng)下,忘記了方言的人,如同忘記了祖宗,是會被鄉(xiāng)親們所不齒的。
改革開放之初,農(nóng)村有不少青年男女到大城市打工,有些小青年到城里時間不長,就被城市里聽起來似乎更為體面的廣州話所征服了,回到家鄉(xiāng),和鄉(xiāng)親們說起話來,竟有意無意地說著半生不熟的廣州話。鄉(xiāng)親們當面不好說,但背后往往是“以白眼對之”。當時,我曾聽到這么一個故事:一位老農(nóng)正在村邊自留地里埋頭掘番薯,忽然有個年輕人向他打招呼:“請問呢位阿伯,你知唔知某某村響邊度呢(在哪里呀)?”老農(nóng)聽到所問的村正是自己的村,抬起頭剛要搭話,卻看清問話的人原來是年初到深圳打工的兒子!老農(nóng)聽到兒子操著半生不熟的廣州話,并且離開時間不長就連自己的村莊都不認得了(這當然是他兒子故意開玩笑的),火冒三丈,手持鋤頭,一躍而起,把兒子追了幾畝地遠……類似的笑話還有,讓人捧腹不已。
我家鄉(xiāng)在粵西,鄉(xiāng)音特別濃重。我小時候一直在本鎮(zhèn)內(nèi)讀書和生活,并未覺著有什么特別之處。但自從初中到城里讀書以后,時不時就有人拿我的濃重的鄉(xiāng)音來作談資。當然這不一定是惡意,有些純屬出于善意的談笑。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到市區(qū)的商場里買東西,售貨員阿姨愣是聽不清我說的是“二”還是“五”,就笑著說道:“你是某地人吧?”大家相視一笑。我剛到城里讀書那些年,回到鄉(xiāng)下,不經(jīng)意間夾雜了一些城里人的口音,即被父親嚴肅地苛責和鄰居大媽訕笑,當時感覺真是“無地自容”。
前些年播出的某部電視連續(xù)劇,劇中的一個人物拿腔作調(diào)地說著某個地方的方言,往往引得觀眾大笑。在我看來,這是對一個地方的語言乃至一直說著這種語言的人的不尊重。事實上,每個地方都有著自己的母語和世世代代傳承的方言。眾所周知,白話的很多詞都是單音詞,淵源上更接近于古漢語。在地道的粵西白話方言當中,我相信,還保留著為數(shù)眾多的古漢語詞匯。從這個意義上說,方言是古漢語的一種傳承,也是古文化的一種傳承,有何可笑之處?
毋庸諱言,當下,即使是在我們出生和長大的鄉(xiāng)下,部分方言如同昔日鄉(xiāng)村的裊裊炊煙,正有著漸行漸遠之勢。在城里尤甚,家長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從牙牙學語之日起,習得滿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這自然無可非議。但是,方言仍然不應荒廢,也不會荒廢,它一直流動在我們的血液里。有時候,僅僅是一句方言,就能喚醒你的記憶,牽動你的鄉(xiāng)愁。
這一點,我深有體會。有一次,在家鄉(xiāng)附近的一個加油站,我聽到工作人員問一位姑娘:“加滿嗎?”姑娘答道:“加輪”(白話“輪”意為“滿”)。久違了,這個“輪”的鄉(xiāng)音!短短兩個字的方言,如若一根電針,一下子喚醒了我仿佛對方言久已麻木的神經(jīng);又仿如一陣春風,帶著滿滿的鄉(xiāng)情和親情撲面而來。一瞬間,我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小小的幸福當中而不能自拔。它輕易就打開了塵封的記憶,讓我們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童年,回到老屋,回到父母親和兄弟姐妹們的身邊。故鄉(xiāng),不僅僅是一個空間的地域概念,也是一個時間的情感概念。即使你一直沒有遠離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故鄉(xiāng)。鄉(xiāng)愁,是我們此生割舍不斷的一份依戀。而方言,是通往鄉(xiāng)愁籬院的那一條小路,有鳥叫,有蟬鳴,也有滿地的月光和孤單的螢火蟲。
以此看來,方言就是鄉(xiāng)間小路上撲面而來的風,是童年的蟬聲和田野的蛙鳴,是老屋瓦面上的幾莖荒草,是村頭老井沿的那塊青石板,是老得發(fā)黃的族譜,是除夕祭祖時靜穆而神秘的香火,是新年剛貼在木門上威儀的門神,是溪邊的五月艾、馬齒莧、半邊蓮,是瓜棚邊的幾粒螢火,深山里的幾聲鷓鴣叫。
方言的味道,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炊煙的味道,親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