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編劇陳宇接到張藝謀導演的電話,讓他去山西太原轉一圈,“那里有個宅院,你去逛逛,看能不能寫個故事”,要求只有一個——“這次要講一個極致的故事”。
陳宇逛完院子,想到了岳飛的《滿江紅》,他腦海當中浮現出一群人,穿梭在陰沉黑暗的宅邸,兩旁的屋頂,落滿皚皚白雪,每個人都步履匆忙、神色緊張,似背負著天大的秘密。宅邸遠遠看上去密不透風,交織的院落宛如迷宮,內部卻暗藏玄機,各方勢力暗流涌動。陳宇很快找到了故事的“魂兒”,之后,他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完成了初始劇本。
陳宇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完成了《滿江紅》初始劇本。| 圖源受訪者
初始劇本完成后,《滿江紅》又經歷了四五年的打磨時間。其間,張藝謀經常在半夜打電話給陳宇,一句常用的開場白是:“我又想了一下這場戲,還是覺得有疙瘩,咱還得再調調。”
張藝謀曾跟陳宇打過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觀眾看電影,就像捋著一根麻繩往前走,遇到疙瘩捋不過去,心里就會咯噔一下,一部電影當中,如果有三個疙瘩,那這電影基本就沒法上了?!?/span>
為此,張藝謀和陳宇花了大量的時間,解決“麻繩上的疙瘩”。陳宇總結他們開會討論的規(guī)律:“約在晚上七八點見面,那基本是沖著半夜結束了,后來,改到下午兩三點開會,結果還是半夜收工。我們兩個人都是夜貓子,經常開會開七八個小時,就為解決一個很小的疙瘩?!?/span>
近幾年,張藝謀似乎進入到另一維度的影像空間,不斷收束他曾經最為擅長的宏大場面與視覺奇觀,轉而將目光投向更為本真的敘事層面與戲劇張力。這是一個刪繁就簡、不斷做減法的過程,其間,陪著張藝謀一起“做減法”的,正是編劇陳宇。
近些年,陪著張藝謀一起“做減法”的,正是編劇陳宇。| 圖源受訪者
“你現在口味越來越刁鉆了,總是給我加難度”
《滿江紅》是陳宇和張藝謀導演的“三搭”之作,作為《堅如磐石》的原著作者,陳宇與張藝謀合作完《堅如磐石》,便成為與張藝謀合作最密切的編劇。
如果說過硬的敘事能力,是開啟二人合作之門的鑰匙,再度聯手的《狙擊手》,是完成張藝謀交代的命題作業(yè),等到電影《滿江紅》,陳宇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就更高了,“這一次,導演沒給我設定范圍,只交代場景,剩下的讓我自由發(fā)揮,講好一個故事就行”。
多年的默契合作,使得張、陳二人早已達成一種共識——“要非常尊重觀眾,但不能百分百信任觀眾”。因此,陳宇花費了大量精力在電影細節(jié)鋪陳上,“在一個時辰里,既要把豐富的信息放進去,又要讓觀眾跟上節(jié)奏、理解人物動機,確實是個不小的考驗”。
創(chuàng)作《滿江紅》時,陳宇再次用到了“三一律”,一種自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引申而來的西方戲劇結構理論,這一充滿古典主義色彩的戲劇理論,要求戲劇創(chuàng)作在時間、地點和情節(jié)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即一出戲所敘述的故事發(fā)生在24小時之內、地點在一個場景、情節(jié)服從于一個主題,意圖將飽滿的戲劇節(jié)奏推進到底。
上一部電影《狙擊手》中,陳宇就曾采用“三一律”,將整個故事框定在兩個小時,用兩邊加起來不足20人的微型戰(zhàn)場,以及真實鮮活的個體視角,呈現出不同于以往戰(zhàn)爭題材的硬核敘事感。等到電影《滿江紅》,陳宇更是將這一理論推到極致,他說:“雖然這是一部高投資、大體量的商業(yè)電影,但它同時具備某種實驗性,整部電影的信息密度很大,節(jié)奏很快,將所有角色框定在一個封閉環(huán)境中,話中有話,局里有局,層層反轉,情節(jié)一番一番往上走,從一個很小的故事開始,到最后捋出一個天大的秘密。”
陳宇的中氣很足,聲音洪亮,講話擲地有聲。人們常說文如其人,陳宇本人一如他創(chuàng)作的劇本,帶著堅實硬朗的氣息。| 圖源受訪者
電影《滿江紅》殺青后,張藝謀和陳宇的第四次合作也已提上日程,但這一次,陳宇卻遲遲沒能動筆,他跟張藝謀開玩笑:“你現在口味越來越刁鉆了,剛開始合作那會兒,我要是這么寫,你就會覺得很好了,現在總是給我加難度?!?/span>
做新的劇本策劃時,陳宇每想出一個新橋段,團隊老師就說:“咱們《滿江紅》里好像這么設計過了吧?”陳宇只好接著想,“說實話,再寫懸疑劇真的很有難度,我?guī)缀醢阉心芟氲降臉蚨魏图记啥加迷诹恕稘M江紅》里”,但陳宇心里別提多高興,“創(chuàng)作者哪有喜歡重復的?誰不喜歡挑戰(zhàn)和突破呢?尤其是跟張藝謀這種量級的導演合作,我能在其中貢獻力量,自然是十分榮幸”。
張藝謀給演員們定下一個目標,“每一場戲,你得讓我笑三次”。| 圖源受訪者
《滿江紅》的演員陣容,幾乎囊括了半個電影圈的實力派演員,不少人笑稱這次是“天花板”級別的配置。實際上,劇本起初設定為一個純粹的懸疑劇,可在開拍前,張藝謀突然覺得加入喜劇元素,會讓電影的層次更加豐富。在張藝謀看來,很多懸疑片的終極目標,大都是殺戮,但這一次,他想顛覆一下,為此,他給演員們定下一個目標,“每一場戲,你得讓我笑三次”。
陳宇在片場經常被演員們逗得捧腹大笑,他說:“這部電影的觀賞性很強,有很多精彩的喜劇包袱,很多橋段都是演員自己琢磨出來的,我在一旁看他們表演,學到很多東西,特別受用,甚至學了一句喜劇‘黑話’——‘誒,你咋把我的梗給刨了?’”
陳宇在片場經常被演員們逗得捧腹大笑。| 圖源受訪者
故事不是生活,故事是對生活的比喻
早年間,北京電影學院一堂表演訓練課上,齊世龍老師曾出過一道題——“想象舞臺中央有一塊很燙的暖氣片,你們該如何表演它的存在?”之后,同學們開始了無實物表演,很多人到了舞臺中央,下意識躲著暖氣片,繞著走開。老師搖了搖頭,徑直走到舞臺中央,直到他一不小心碰到暖氣片,“哎喲”一聲叫出聲來。
“要表現暖氣片的燙,絕對不能繞開它,而是要觸碰它,直接感受它。這很大程度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觀,所謂創(chuàng)作,就是用最真實客觀的觸碰,去表現內心復雜的感受,用確定性呈現不確定性。”陳宇說。
在北大教書時,陳宇經常囑咐學生,不要把書本上的概念視作絕對法則,而是要學會靈活運用,“這些理論知識不過是工具,和生活中的螺絲刀、手電筒并無二致,參與創(chuàng)作劇本后,大家都曾收到過諸如人物再豐滿一點、情節(jié)再細化一些的反饋,這些反饋意見大同小異,要強調的無非就是,再用工具檢修一下吧,現在還是差點火候”。
陳宇時常會遇到那種滿身銳氣、視自己為藝術家的年輕學生,對待這樣的學生,他會及時戳破他們不切實際的幻想,告誡對方腳踏實地。
“能來學習電影,肯定都是熱愛電影的人,但要做好區(qū)分,你是真正熱愛電影行業(yè),還是熱愛這個行業(yè)能帶來的鮮花和掌聲?說實話,我在剛入行時也曾經歷過這樣的階段,后來很快認識到,這樣的心態(tài)極易受挫、很難持久。要知道,靠藝術創(chuàng)作養(yǎng)活自己絕非易事,千萬不要想著一夜之間就能寫出驚世駭俗的作品,所有的成功都需要點滴的積累。能夠成為張藝謀,除了極強的天分、超出常人的勤奮,還需要運氣,以及時代的加成,想明白這些,即便無法成為一個鮮花、掌聲簇擁的藝術家,也會成為一個體面、快樂的行業(yè)工作者?!?/span>
“所謂創(chuàng)作,就是用最真實客觀的觸碰,去表現內心復雜的感受,用確定性呈現不確定性?!眧 圖源受訪者
在北京電影學院求學時,陳宇曾將謝飛導演視作榜樣,“謝飛既是電影學者,同時兼顧電影作者的身份,他拍的每一部作品都很扎實,著實令人欽佩”。此后,他便一直朝著榜樣的方向前行。
現在的陳宇,同樣身兼多重身份,編劇之外,他是北京大學藝術學院的教授,開設電影理論課程,同時,他亦作為導演,執(zhí)導過黃渤主演的電影《蛋炒飯》、北大宣傳微電影《星空日記》等多部影片。多重身份的融合,使得陳宇自如游走在影視產業(yè)鏈條的不同端口——他既是資深影視研究學者,又是實踐創(chuàng)作者;既參與劇本創(chuàng)作,又懂得如何將文字付諸畫面——然而,他本人卻更喜歡將自己視作一個講故事的人,一個沉迷于講故事技巧的人。
“生活中,我經常會遇到那種把一件很小的事情,講得繪聲繪色、跌宕起伏的人,聽的人津津有味,不斷追問,然后呢?可同樣一件事情,從另一個人口中講出,很可能就變得乏味。說到底,講故事是一種手藝,放到電影產業(yè)中,一種高效的講故事模式,絕不可能完全依賴靈感和直覺,不過也離不開感性思維做基石,我們需要在生活里有所觸動、有所體會,再將其提煉出來,要知道故事不是生活,故事是對生活的比喻?!?/span>
陳宇從來都不是一個依賴靈感和直覺工作的人,他的創(chuàng)作方式與大眾眼中那種苦思冥想、等待靈感降臨的編劇生活相去甚遠,陳宇強調劇作原理,在他看來,編劇是一項充滿理性的工作,因此,他將自己的敘事方法形容為“敘事動作力學”,如工程師般,依據故事情節(jié)設定與走向,推導建構出整個劇本框架。
或許是覺得感性經驗過于寶貴,無比珍視生活中的每一次柔軟,陳宇絕不允許自己恣意濫用情感——“我有時會把自己想象成蒸汽機,操控理性與感性的平衡。當生活中所有的柔軟、感性如水蒸氣般積聚起來,形成某種貫通的力量,便開始動用理性,控制這種力量。我時刻提醒自己,創(chuàng)作的內在驅動,一定是感性的,但抵達的方式和方法,理性至關重要?!?/span>
陳宇說:“我有時會把自己想象成蒸汽機,操控理性與感性的平衡?!眧 圖源受訪者
獨門秘籍嘛,哪有對外講的?
陳宇是浙江人,身上有江浙一帶人慣有的務實氣質。一件事情,任憑對方講得天花亂墜,他仍要親自探究內在邏輯,即便是被電影感動哭了,他也會分析個中緣由,“這似乎是我的本能,對待任何事情,哪怕它看似不可描摹,我也要試圖拆解它,找到它內在運作的邏輯”。
陳宇的中氣很足,聲音洪亮,講話擲地有聲。人們常說文如其人,陳宇本人一如他創(chuàng)作的劇本,帶著堅實硬朗的氣息。采訪當日,陳宇剛結束完一場飛行,坐定之后,便立即開始了采訪。連日的電影宣傳,使得陳宇身形略顯消瘦,但他仍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
時隔數日,《新周刊》再次找到陳宇,補采若干問題,彼時的陳宇,剛參加完《流浪地球2》的首映,臉上洋溢著笑容,他說:“電影市場并不是零和博弈,而是一起變好,共同把電影市場的蛋糕做大,讓觀眾有豐富的選擇,看到今年春節(jié)檔有如此豐富的電影類型,我特別開心。”
《滿江紅》首映結束后,陳宇碰到了曾經的學生,學生拉住陳宇的手,聲音都有些發(fā)抖:“陳老師,這電影可真好,我之前沒看過這種類型的電影,都給我看哭了,真的特別感動?!?/span>
陳宇非常欣慰,對他而言,家國情懷是根植于中國人心中的精神圖譜,一種憑借堅定信念便可生死相托的光輝人性,他說:“通過這部電影,倘若能激起年輕一代的家國情懷,感懷起凜然的民族大義,主創(chuàng)的心血就沒有白費?!?/span>
在陳宇看來,電影市場并不是零和博弈,而是一起變好,共同把電影市場的蛋糕做大,“讓觀眾有豐富的選擇,看到今年春節(jié)檔有如此豐富的電影類型,我特別開心?!眧 圖源受訪者
對陳宇而言,大眾的接受度明顯要高于他的個人表達欲,他希望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與當代年輕人產生情感連接,除了懸疑題材,陳宇對科幻題材亦抱有極大的興趣,此外,他還想為當下年輕人寫一部愛情片?!盎蛟S我這么說過于傳統(tǒng),甚至有些老土,但我真的希望在作品當中弘揚真善美,實際上,真善美才是最寶貴和本真的東西?!?/span>
“真善美”這一遙遠到仿佛上個世紀的話題,從陳宇口中講出來真實可信、毫不違和,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三個字是他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一點似乎與張藝謀不謀而合,回望張藝謀幾十年的執(zhí)導生涯,他的電影母題,亦聚焦在展示善良、展示美好、展示真情。
陳宇和張藝謀都喜歡充滿力量感的東西,這是他們一早達成的共識,陳宇說:“我們都不太喜歡軟綿綿的情緒,當然了,很多細膩的藝術片有著非常高的藝術水準,但從個人層面來講,我更偏愛硬朗的藝術風格。”
張藝謀導演的工作背影。| 圖源受訪者
即便是最傳統(tǒng)的東西,呈現的方式亦可以現代、多元,這幾年,張、陳二人一直在求變,從題材、手法、人物描摹上尋求變化,但創(chuàng)作的內核始終如一。在陳宇看來,這個時代并不缺少個性,而是缺乏共識,“人們周遭充斥著太多紛爭,人與人之間的裂隙總是大于共通,或許是時候重新審視傳統(tǒng)價值觀了,無論什么時代,真善美都值得歌頌”。
多年合作下來,陳宇從張藝謀身上學到很多東西,無論是對待電影的態(tài)度,抑或是藝術上極強的造詣,他曾跟張藝謀講,等自己攢足了經驗,還會再拍一部電影,對此,張藝謀十分支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傳授了很多獨門經驗。
在被問到張藝謀都曾傳授哪些技巧時,陳宇賣起了關子:“獨門秘籍嘛,哪有對外講的?”說完,他笑吟吟看向遠方,神游了幾秒,仿佛望向中國電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