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年代》中,于和偉飾演陳獨秀
《軍師聯(lián)盟》中,于和偉飾演司馬懿
在剛剛收官的《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總決賽中,三大導師之一的于和偉帶領(lǐng)的喜劇社團“三板大斧子”憑借作品《熱搜預定》,成為該節(jié)目第一季的年度喜劇社團。這是于和偉在大眾視野中的最新亮相,節(jié)目中,他亦親自上臺助演,相對少見地外露了他的喜劇才能。
身處強大的演員陣列之中,顯出獨善其身與處變不驚
過去二十年來,于和偉被深度綁定于大眾心中的形象并不以喜劇感為首要,甚至并不是現(xiàn)代人物,而是他演的一系列三國戲中的不同角色。早在1999年的電視劇《曹操》中,他飾演的荀彧就隱然呈現(xiàn)大隱隱于市的風范:曹操令兒子送給病中的荀彧一盒點心,荀彧一人獨對食盒之時,注目在食盒,面無表情,無力地垂下右手,費力地站起來,緩慢移動雙腳,一步一步地接近食盒,躬身想要去開盒,猶豫半晌,停下,直起身板,目露逐漸坦然神色,終于下定決心攏身雙手捧起盒子,又進入遲疑狀態(tài),緩慢推開食盒蓋子,見到內(nèi)中空空如也,他仍無表情,知道兒子進來詢問,才帶著戚容與悲涼,嘆道“丞相,你真是用心良苦?!边@一整段戲持續(xù)了五六分鐘,除了凄涼笛樂,別無多余對白,于和偉時年28歲,已經(jīng)將這個發(fā)絲蒼籠、行動遲緩,然而頭腦依舊清晰,情感仍然熾烈的一代謀臣在生命即將終結(jié)之際的方方面面狀態(tài)詮釋得非常到位。荀彧在《曹操》中自然只是一個配角,但具體的戲份中表現(xiàn)出于和偉職業(yè)生涯早期對表演相當深刻的認識。
這也許部分預示了其時仍屬名不見經(jīng)傳演員的于和偉后來選擇的路數(shù),即絕非單純類型化塑造角色。2010年代之后的兩部重頭戲《新三國》和《軍師聯(lián)盟》中,于和偉前飾劉備,后演曹操,方法幾乎與二十年前并無二致,但呈現(xiàn)出來的人物氣質(zhì)、性格質(zhì)感絕不相同?!缎氯龂防锏膭?,在東躲西藏的階段,待人接物,往往臉上流露誠摯笑容,及至漢中稱王甚至出兵伐吳階段,逐漸霸氣外露,人物的發(fā)展邏輯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一旦登高處,便無所隱藏,要將內(nèi)心最直接的情感外化于兵戈相見,人物自身邏輯在生命的前后階段有明顯的變化。面對《新三國》這樣的超長篇劇集,于和偉身處強大的演員陣列之中,顯出獨善其身與處變不驚。在劉備投奔袁紹的段落中,于和偉將劉備身上的英雄氣壓到最低,令這個人物在回答袁紹問題時始終低著頭,沒有敗軍之將的哀戚,也不見分分鐘立投名狀的慷慨激昂。劉備在這場戲中,僅僅是拱手,一字一句,面無表情地陳述,將滿心的落魄隱忍在心里。竊以為這段戲,比后來劉備掌握了西蜀大權(quán)后的逐漸失控要動人,首先是角色身處當時情境的心跡較后來要復雜,其次就是,于和偉在此中的表演,非常注意描摹角色的心理細節(jié),因而能夠成就一個電視史上最獨一無二的劉玄德。《新三國》演員陣容群賢畢至,陳建斌飾演的曹操、倪大紅飾演的司馬懿都算出彩,非常容易令觀眾產(chǎn)生移情,唯有于和偉的劉備,既貼合角色本身長期以來在觀眾心目中的定位,又有自己獨特且不露雕琢行跡的處理,成為他個人風格的一次集中表露。
這種方式甚至延續(xù)到了于和偉飾演曹操的《軍師聯(lián)盟》中,面對臣下勸進的晚年曹操,只微一揚首,說一句“就讓孤做周文王吧”,與劇中當他傲世天下之際表現(xiàn)出的落寞堪成對照,是一個“世人誰知英雄魄”的孤獨將相形象??梢哉f,跨度長達二十年的數(shù)部三國作品,建立起了一個相對完整的“于和偉表演體系”,這個詞當然說起來比較草率,但竊以為可以比較直觀兼客觀地見出透過不同性格特點與地位變化的角色,于和偉是如何先化為角色,進而將角色群體歸整為自我表演風格的有機構(gòu)成的。
以深度揣摩角色人性豐富面向的方式,塑造有血有肉的各類人物
早在上海戲劇學院念書期間,于和偉已經(jīng)參與了電影拍攝。在1993年的《血色玫瑰》中,他客串出演一個參與販毒團體的小伙子,于被警察包圍搜捕的當兒,仍然深陷染毒的迷糊狀態(tài)中,雖然是一個可以說無足輕重的龍?zhí)捉巧3至嘶镜慕巧苄螤顟B(tài),有機搭配到電影的整體氛圍中去。此后整個1990年代,他表演行踐的主戰(zhàn)場,都在小熒屏上。
在《大宅門2》中,于和偉飾演無緣繼承家產(chǎn)而失心瘋了的白家第三代白占安,角色由紈绔子弟蛻變成為真正的“下流寄生蟲”,實際上是在時代劇中屢見不鮮的模式。于和偉詮釋這個角色,仍然依照循序漸進的平和邏輯,角色在劇作前半段的乖張行止,并不能完全凸顯出于和偉表演所謂“過人之處”,恰是在角色心性急轉(zhuǎn)直下的當兒,于和偉開始了靜默中爆發(fā)式的發(fā)揮,在劇中,當失去了繼承機會的白占安在胡同口望著祖父白景琦冷漠地走進門時,他的面部表情發(fā)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在一個編排性極強的臉部特寫鏡頭中,白占安先是凝神望向鏡頭,表層意態(tài)極盡莊重認真,似乎與之前角色的性格形成了堪稱恐怖的鮮明對比,隨后他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抿起嘴,流露出一瞬間的失望神色,轉(zhuǎn)頭往地下狀似隨意地吐了口唾沫。這口唾沫,成為這整場戲的一個戲核,在其前波瀾不驚的走動與凝視動作里,時間在白占安的聚精會神中得到一定程度的延宕。突如其來的“呸”一聲,似乎打破了某種恐怖平衡,隨后白占安的動作節(jié)奏開始驟然加快,他對著鏡頭又“呸”了一記,在短暫的停頓中,他的表情也近乎凝固,隨后第三吐時,整張臉仿如突然展開,開始了極具消解一切意義的冷笑,再吐一口,白占安狂笑不止,隨意四顧,對著空落的大門開始吐個不停。這一系列動作由相對靜止的姿態(tài)開始,一氣呵成到一種極端外化的動態(tài),完成了人物從一個正常人到瘋癲狀態(tài)的全過程轉(zhuǎn)換。
自然,《大宅門2》并未直接為于和偉換來頂流小生的地位,但卻又一次證實了他在表演過程中把握富于形象性、典型性動作并沿著角色的動作邏輯線索緩慢釋放出來的特點,即便飾演的是白占安這樣一個容易被塑造成單一性格的配角。
整個2000年代,于和偉參與了起碼八部高希希導演的電視劇集,在回憶與高希希第三度合作的《搭錯車》時,他非常詳細地形容高導“會讓演員有足夠的創(chuàng)作空間來自由發(fā)揮,拍戲時,他還會根據(jù)演員臉部最上鏡的一面找機位”,以此說明他與高導在拍戲現(xiàn)場的默契。從這就不難理解2004年他們首度合作《歷史的天空》,于和偉飾演的“壞角色”萬古碑令其獲得了極強的觀眾緣,這其中的關(guān)鍵除了于和偉自身收放精準的表演方式之外,更有他與導演合作中產(chǎn)生的火花。據(jù)于和偉自己描述,萬古碑因為懷抱著對女主角的愛戀,始終無法表露,他與導演商量,在于女主角墓前憶往的戲份中,加上了掏出一支一直想要送給她的鋼筆,唱出劉半農(nóng)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曲子的動作,令這個反派角色豐滿了生動的性格。由萬古碑到《歲月》中的吳過,再到《追擊者》的曹若飛,秉持“進入反派角色的內(nèi)心”的于和偉,以深度揣摩角色人性豐富面向的方式,成為某一階段塑造有血有肉反派的專門戶,后來他以同樣的求真方式投入到《真情時代》《刑警隊長》等劇中正面角色的表演中去,亦成功改變了戲路。
三度飾演陳獨秀,實現(xiàn)了對這個人物的全方位鍛造
簡單中求復雜,令于和偉可以勝任許多過往或許并沒有意識到會觸碰到的特殊角色,三度飾演中共黨史上傳奇性人物陳獨秀,亦因此成為于和偉表演生涯中絕對繞不過去的重要序列。
于和偉首次出演陳獨秀是在電視劇《中國1921》中,以一種相對與他慣用的低調(diào)方式有所不同的姿態(tài)凸顯出陳的執(zhí)拗性格,比較突出他特立獨行的那一面。因為這部劇關(guān)注的是陳獨秀在1918-1921年間的事跡,介身十月革命及其后風云激蕩的時代,于和偉的表演更趨向于對角色內(nèi)在心緒的外化過程。
第二次則是在電影《建軍大業(yè)》中,于和偉飾演的陳獨秀,身處國共第一次合作失敗的1927年,仍不愿意放棄對國民黨的依賴,拒絕武裝抵抗。這部片中的陳獨秀形象,是直接與代表了當時黨內(nèi)正確意見的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相對立的,亦是于和偉的三個陳獨秀中最趨向臉譜化的一次表現(xiàn),比如在會場上直接歇斯底里發(fā)飆,表現(xiàn)出這位黨的首任總書記人生急轉(zhuǎn)直下的焦慮關(guān)頭。這幾乎也是于和偉最為直白外化人物性格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例子之一。考慮到主創(chuàng)團隊對于此片題材把握的審視角度,陳獨秀在此片中的地位份屬陪襯,談不上精彩。
然而這個比較“失敗”的案例,在數(shù)年后又襯托了同一個角色的“成功”:2021年《覺醒年代》直接以1915-1921年為背景,將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作為貫穿始末的線索表現(xiàn),令這個角色成為劇集的靈魂人物之一,因而也有了更豐富細膩的表現(xiàn)。在回到母校上海戲劇學院與師生交流時,于和偉提到,在為角色做準備查看資料時,曾經(jīng)看到一張照片,對他塑造角色深有啟發(fā),在北大校園里的一張合影中,置身蔡元培、胡適、李大釗、錢玄同等人之中的陳獨秀,真的“一枝獨秀”地將一只腳伸在蔡元培面前,與其他幾位教授正襟危坐的知識分子做派大異其趣。這自然并未直接投射到于和偉在《覺醒年代》的表演中,但這樣不經(jīng)意的一瞥,令其對角色身上可愛生動的部分,有了直觀認識。表演系老師曾經(jīng)教導過他:“會演的演人,不會演的演戲?!比羟皟纱侮惇毿?,尚停留在關(guān)注角色身上特定側(cè)面的“演戲”階段,那么《覺醒年代》則完成了將角色還原成為身處具體歷史背景中活生生的人的過程,實現(xiàn)了對陳獨秀這個人物靈魂的全方位鍛造,令其與前兩次的表現(xiàn)有了質(zhì)的飛躍。
非常有趣的是,于和偉飾演過的角色中,最為繁復精彩,常常閃現(xiàn)出“最好的藝術(shù)說不清楚”光芒的鄭縣長、曹操和陳獨秀,分別令其獲得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配角、上海電視節(jié)白玉蘭獎最佳男配角以及白玉蘭獎最佳男主角。他們有力地證明了于和偉深耕影視表演的這二十多年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能量之所在。從很早時候,于和偉就在詮釋角色的過程中追求一種“神似”的深度模式,當然成果不一定都盡如人意,但從荀彧、萬古碑、白占安及至陳獨秀,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位并未以“流量明星”“一線小生”而負有盛名的演員一以貫之的踏足角色人性幽深的努力,在五十歲到來的時刻,他迎來了表演藝術(shù)意義上的事業(yè)高峰,這絕非偶然,亦不算遲來,對一個演員來說,只存在進階到一定程度的精彩角色的遲到,而并不存在生理年齡對某一些重大名利時刻的錯過。對于和偉來說,從龍?zhí)椎阶罴涯兄鹘牵冯m長,倒也符合追藝人不斷進取的規(guī)律,站在今日的時空,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擁有了許多經(jīng)典角色,且這些角色并不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輕易被遺忘,這便是于和偉自屬的意氣風發(fā)。
(獨孤島主,作者為戲劇與影視學博士、影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