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海報
根據(jù)紀靜蓉長篇小說《我不是廢柴》改編的電視劇《凡人歌》,在2024年度的現(xiàn)實題材板塊里分外惹眼。相比小說命名里滲透出來的不甘和自證色彩,電視劇以李宗盛代表曲目作名,多了幾分從容平視,也更強化了“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的普世意味。和多數(shù)現(xiàn)實題材有意規(guī)避具體故事發(fā)生地的做法不同,《凡人歌》大大方方地將劇中的人和事安置在了北京,讓劇中關(guān)于大廠、海淀學區(qū)房、CBD商圈等極具話題性的名詞真實可感,城市生活的壓力也迎面而來。劇中三對主要男女主人公除了自帶立場和標簽外,相互間也構(gòu)成了閉環(huán)的家庭關(guān)系,使每一位“凡人”同時亮相在社會、家庭兩個背景板中,提升敘事效率的同時也大大增加了人物性格色彩的飽和度。
簡·雅各布斯在其所著《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開篇引用了小奧利弗·W·霍姆斯《無題》一詩:“我們每個人已瀕臨絕望,我們正在漩渦中下沉。托起我們的身體使我們浮出水面的是希望,是對生活的價值和我們的努力的不可解釋的信念,是心靈深處源自我們力量之發(fā)揮的潛意識?!边@句話幾乎可以解釋所有“凡人”構(gòu)筑生活過程時,不論遭受何種際遇,像是麻木于生活的重錘敲打一般,總能夠站起來再挨住更多一記重錘。現(xiàn)代文明帶來了生活的便利,也把生活置于前所未有的復雜局面,給欲望、虛榮提供了溫床,創(chuàng)造了如“西西弗斯推巨石”的苦難模型。《凡人歌》里盡可能多地網(wǎng)羅了城市生活中的不同代表,試圖探討生活的真相和目的。
第一對“凡人”那偉、沈琳夫婦,是典型的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眼前失業(yè)敗北的“最難之人到中年”,他們身上有“兜里有倆錢兒”粉飾出來的“中產(chǎn)氣質(zhì)”,但亦逃不過自力更生扎根北京、沒有厚實家底支撐、根本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和職場變數(shù)的定律,變故一到立馬原形畢現(xiàn),灰頭土臉?,F(xiàn)實生活中有多少人“敗北而逃”也正如此。劇中展示了他們短暫的虛榮心,也保留了他們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韌性和務(wù)實,他們是上有老下有小、沒有退路的中年代表。家庭財富一夜蒸發(fā)、求職屢屢受挫,那偉從光鮮的公司中層到親力親為掙錢不分大小,沈琳從全職闊太投身藍領(lǐng)服務(wù)行業(yè)。有兩位好演員加持,這些說起來不那么合理的巨大反差也變得讓人容易接受起來。劇中有一場戲:塑料棚搭成的海鮮大排檔里,眾(凡)人醉酒高歌:“道義放兩旁,把利字擺中間?!边@是窘迫人生時刻里最動情的明志:天上的明燈夠不到的時候,先撿一塊地上的面包活下去。
第二對“凡人”沈磊、謝美蘭夫婦,是從起點出發(fā),走著走著分道揚鑣的典型。一個是從修復舊檔案文獻里獲取精神滿足,精打細算自得其樂過生活的體制內(nèi)“鐵飯碗”,一個是在喧鬧CBD里泡久了,選擇用物質(zhì)生活作價值尺度的事業(yè)女性。劇中的謝美蘭幾乎是以一種急赤白臉、毫無遮掩的方式揭開了蓋在“歲月靜好”生活上的遮羞布,道出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老話兒。她拒絕在轉(zhuǎn)不開身的出租房里生孩子,她不想坐著沈磊的電瓶車出入商業(yè)區(qū),她不想一輩子都要選廉價航空跟團游,她想給母親花點錢,買表示厚葬的單人墓穴……她甚至直接呵斥丈夫的姐姐沈琳開寶馬戴鉆戒,卻勸她忍著和沈磊“過窮日子”,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謝美蘭的生活目標很具象,當她看到丈夫沈磊不僅無法帶給她期待的生活,且一定會成為自己追求更好生活路上的絆腳石時,她下定決心離開這個阻力丈夫。離開是謝美蘭的勇氣和對另一種活法的追求,這本無可厚非,但是劇中為謝美蘭有意設(shè)定的既當護花使者又借錢借大房子的霸道總裁上司,大大減弱了她作為事業(yè)女性的可信感,另有和男上司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橋段讓這個角色的內(nèi)心世界顯得有些混沌,是畫蛇添足的一筆。而丈夫沈磊面對婚姻失意,在一系列出格行為后,選擇了歸隱山間,以現(xiàn)世陶淵明自居,療愈感情世界的重傷。但與此同時,他又在與姐姐沈琳的一次圍爐談話中表達了自己不甘心做一輩子“聽話的好孩子”,要離經(jīng)叛道地尋人生真諦,使得這個角色無比擰巴。
第三對“凡人”那雋、李曉悅是年輕情侶——一個是名校光環(huán)加身,爭做人生贏家的大廠卷王、技術(shù)精英;一個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追求快樂至上的樂觀達人。兩人是現(xiàn)代社會年輕人的兩面鏡子。那雋是現(xiàn)代社會契約的絕對擁護者,他代表的是“我們總想要得更多、過得更好”的那類“上進者”,即便已有的生活已經(jīng)相當令人滿意,可以松弛過活,仍要高舉著追求卓越、不斷提高收入和生活水平的大旗負重前行,甘愿忍受被人掐著秒表上廁所。李曉悅則是那雋的對立面,是得過且過、及時行樂的“廢柴”,有班上、餓不死就行,活在當下、及時行樂才重要。她沒有世俗的現(xiàn)實,但又比誰都更現(xiàn)實地呵護著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一切跟著感覺走。她身上肩負著推行人文主義革命的重任,即人類必須從自己的內(nèi)在體驗中找到意義。那雋一直在做權(quán)威的扮演者,告知李曉悅好壞、對錯,李曉悅成功地站在了權(quán)威對立面,堅定地擁護著盧梭的教義:當尋找生活的行為準則時,應(yīng)該明白這些準則是“在我心深處,出于自然,無人能抹去。想做什么,只需要問問自己。我覺得好,就是好,我覺得壞,就是壞”。相比第二對陳舊的、臉譜式的凡人塑造,對立的那雋和李曉悅高出一籌。
《凡人歌》里的人及行跡,只是城市生活萬家燈火里的幾盞。但夜幕降下,還有無數(shù)旺盛的生命在奮力博意義,織就了生活的萬象。《凡人歌》很節(jié)制,也偶有錯音和弦,但這歌里有一股生生不息的暗流涌動,有那么一個重音落下,擊中了心。(大禹 作者為文藝評論人)